宁毅笑了笑:“所以说起来,我固然欣赏在眼前的侠之大者,说书的时候也让他们去说,但本质上我是不喜欢这种事情的。一个国家就像是千里之堤,人在其中,制造善因恶因,就像是蚂蚁,有修补,也有蛀空,但很多人大部分时间是在破坏一个国家。吴乞买誓师时,徐泽润大骂吴乞买,据说死得很慷慨,他在老家有良田千倾,欺男霸女,甚至好几个冤案要归在他头上,很多人说起外族打来,誓与其不同戴天,仿佛这就是大节,是什么爱国,其实不是,如果他们平时做个好人,不当贪官污吏,那才是爱国。国家若非让这些负值弄垮了,没有实力了,外族又怎会入侵呢?”
“…而说到与异族不同戴天,呵,我这记录上才多少人?加起来有没有一千?而一个月不到,死的人已经十几万了,这十几万人,如果没死,你挨个去问他们,他们大都能慷慨激昂起来。那种说‘我至少大节不亏’的人,都是不可信任的,多半是做了亏心事。”
“…当然,我说的也有些武断。”或许是察觉到语气有严厉了,宁毅随后也补充了一句。
秦绍谦喝了两口酒:“家父曾说,古往今来,无万世之法,皆是因人之私欲而来,又能有什么办法。”言语之中,多少有些怅然。
宁毅看了他一眼:“所谓万世之法,在儒家最初,也是看到了的。”
“哦?”秦绍谦诧异地望向他。
“人人皆为君子就可以了。”宁毅笑了笑,“设想有一种世道,人人都能懂道理,懂这世界运行规律,能懂该做之事和不该做之事之间的区别。当遭遇不公,他能够有抗争和说话的勇气,每一个人,都能够扛得起自己应尽的责任,也能够为社会负责,让大我与小我趋于一致,而不至于抹杀任何一方,那么,所谓万世之基,也就有了。”
秦绍谦想了想,却笑道:“世人皆愚昧啊…”
“其实是不愚昧的,缺少的是好的教育啊,除了一些真正的笨蛋,大部分人的脑子,其实都差不得很多。设想有一个世界,人人都能读书,人人都能够得到想要的知识和教育,也未尝不能千秋万世。”
秦绍谦道:“这你可就错了,读书人很多,教出来的迂腐笨蛋,可也不少。毕竟千秋百载,几个圣人哪。”
“那当然也是教育的问题。”宁毅道,“从小的时候,教一个孩子应该怎样去做,待他慢慢长大,才能慢慢想清楚,为何要这样去做,在这个道理里,逐渐延伸出他对整个世界的认识,当他面对更多的事情时,基于这些知识,找到正确的对待世界的做法。此为教育,秦相最近对几本书的注解,从中也可以推出很多人们该如何去做的规律来,人们看了它以后,能从中汲取营养,懂得规律的人也能更多…这毕竟是一代代发展起来的事情。”
“立恒在京城研究格物,据说令印书速度提升了三倍,也是为的此事吧。”秦绍谦沉默半晌,方才说道。
“能为万世之基的事情,当然也需要万世的发展。”
“若有一日,能让人人都读上书,立恒说的这教育,是否也能让人人都为君子。而不是…这朝堂上衮衮诸公的模样了?”
宁毅的嘴角弯起来:“也许。”
风声沉默下来。宁毅终究也没有按照自己想的去说,信息时代,教育在某种方向上得到发展,另一个方向上,却是倒退的。对一个孩子的教育,原本应该由大人告诉他怎么做,而后他自己去思考其中的意义,然而信息的泛滥和社交的便利,导致一个十岁孩子脑子里诞生的念头,可以得到一百万人的认同,因为也许有同样念头的一百万十岁孩童,都在这里抱团取暖,而后,所谓的知识,失去了权威性,任何人,都可以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任何知识。
当知识失去权威和正确性的时候,就仅仅只是信息了,而当人们以信息做知识填充自我时,人就成了中二。而在此之后的人生旅途里,人们能够分辨正确与错误的工具,不再是老师或是权威,而仅仅是人自身的好恶和智商。
最后,人们通过教育将自身正确的经验传与下一代的这种方法,反而因为传播途径的普及,遭到巨大的挑战,那也许才是一个时代最大的危机。
自然,这是无需对秦绍谦说的事情。过得片刻,秦绍谦哈哈笑起来,他对于这种万世开太平的坐而论道虽然能谈,但实际上是并不感兴趣的,秦绍谦出发在即,两人不过是随口找些话题,并且说的是务虚的事情,只因务实方面的,没什么可说的。
又聊了一会儿,两人方才才起来。远处是灯火通明的院子,灯火通明的军营,灯火通明的东平府,远远近近的田野、乡村与水路。
宁毅拍了拍秦绍谦的肩膀:“二少,我瞎扯了这么多,有些事情,我知道你心里有数。武朝会怎样,还很难说,但是做实事的人,有时候凡事不能太执着。”
秦绍谦原本望着那军营,此时回过头来看着他,便也笑起来:“我知道立恒你说的意思,然而我此时若退,我与那些我瞧不起的家伙,又有何区别?立恒,我是秦家的儿子,家父在朝中,那么多人盯着他,我不迎击,家父又要受到多少攻击?立恒你学识渊博,若真有正确之途,倒也不妨说来听听啊。”
他最后这番话,说的是有些讽刺的,女真人已经以如此速度杀至眼前,他迎上去,要说能胜,那是笑话。自己手下兵将五万,对方是十万人,自己统领武瑞营才一年,上面官最大的还是个文官,而光是一个郭药师,经营燕京数年,朝廷对他不仅没有节制,而且是以燕云六州全力向他输血。再加上女真人灭辽国时的战绩,对比曾经的武瑞营实力,这种仗,哪怕霸王项羽、战神吕布、白马陈庆之再世,恐怕都难有胜算。但他又能有多少选择呢。
“世事至此,做什么都不对,你不去,跟那帮家伙没什么两样,你去了,损兵折将,给人各个击破的机会,我的坚壁清野也一样,很可能因为这场迁移,被我饿死的人比被女真人杀死的人还多,但该做的还是要做。对二少你,我只说两点,能做到任何一点,你怎么样都行。”
宁毅道:“要么,你能干掉它们一半人,要么你能把女真大军拖在这边十天半个月。两点有任意一点可以做到的,二少,麻烦你死在那里,如果做不到,你死了,我当你是懦夫…杭州有钱老,如今有周侗,我很敬重他们,但钱老做学问,是务虚之人,周侗是自己一个人。二少你是将军,忍辱负重,也得活着。就像我说的,重要的不是人命,不是零,而是你得制造正数,才能帮人把债还了。”
秦绍谦神色严肃起来,他望向远处的军营,再望向天空,没有说话。宁毅的这番话,恐怕跟他最初的打算是不一样的。
然后,到了第二天的凌晨,武瑞军拔营转向寿张县方向,预备阻击完颜宗望的西路军,宁毅站在草坡上看着五万多人浩浩荡荡地过去了,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回来。
此时在宁毅的面前也有着足够严重的问题。坚壁清野的命令虽然是秦相通过皇帝周喆下达,但在朝堂内部,阻力巨大。不光如此,完颜宗望的南下速度快得惊人,就算曾经预料过武朝兵败如山倒,也没有真正想到会面临这样的境地,一旦女真大军突破寿张,接下来就将进入刚刚开始坚壁清野的区域,中原腹地一马平川,然后就直面黄河。
一切都发展得太快。
如果从后往前看,女真人对武朝的这场入侵,在一开始几乎就是一击沉底。所有人都没能将它挽起来,即便是宁毅,此后的几日里,也在与女真兵锋接触的瞬间,被巨大的混乱裹挟了进去。
至少在最初,他们就如同被迎面而来的洪流淹没了一般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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